■陳曦 徐斌
公元前11世紀到公元前6世紀,活躍著我國第一批具有開創(chuàng)意義的優(yōu)秀詩人群體,他們放開嗓子,盡情詠唱,展示了西周初期至春秋中葉五百余年華夏民族豐富多彩的精神生活。據(jù)統(tǒng)計,《詩經(jīng)》中收錄的關乎“戰(zhàn)爭與和平”題旨的作品就有80余篇,超過了詩集總數(shù)的四分之一。如果說軍事文化的內(nèi)核,指的是對一個國家、一個民族的軍事思維模式與軍事行為方式起決定作用的觀念意識和精神風尚,那么早在“孔孟”“老莊”“孫吳”這些偉大的思想巨匠產(chǎn)生之前,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軍事文化的一些核心理念便已模樣初具,并極大影響、規(guī)范了其后兩千多年軍事文化發(fā)展的基本軌跡和整體面目?!啊对娊?jīng)》是中國人的精神家底”的論斷絕非虛言,這可從書中所承載的“忠貞愛國”“向往和平”“崇文尚武”“抒寫兵心”等軍事文化理念當中得到印證。
一、忠貞愛國
周王朝的外患主要來自于戎狄、徐戎、淮夷等,他們不時興兵挑釁,蠶食疆土。據(jù)《小雅·六月》“獫狁匪茹,整居焦獲。侵鎬及方,至于涇陽”的描述,可知北狄的兵鋒曾逼近都城,形勢萬分危急。面對外敵的猖狂進犯,將士們毅然奔赴疆場,“以匡王國”?!缎⊙拧げ赊薄芬浴懊沂颐壹遥濁裰省卑藗€字,透示出了詩歌主人公在大敵當前的嚴峻時刻,對于家、國關系的深刻思考。他明白家、國命運一體,保國亦即護家;而在家、國一時難以兩全時,軍人要毫不猶豫地以盡忠報國為天職。為此,他毅然舍棄了對小家的經(jīng)營,甘愿承受“靡室靡家”的奉獻與犧牲,為的就是“一月三捷”,打敗強敵,安定國家。
“殷鑒不遠,在夏后之世”出自《大雅·蕩》,是彰顯周人憂患意識的名句?!对娊?jīng)》里感人肺腑的家國情懷,往往根植于厚重深沉的憂患意識?!洞笱拧ふ贂F》以西周末期一位熟知軍政事務的老臣的口吻,將往昔“日辟國百里”的興盛,與“今也日蹙國百里”的衰落兩相對比,說明了因朝政混亂、軍力不振所導致的國土日削,袒露了老臣在述往思來之際憂國傷時的心曲?!缎⊙拧こ鲕嚒穭t以“胡不旆旆。憂心悄悄”兩句,先是描寫一位軍官在行軍途中看到戰(zhàn)旗獵獵、迎風招展,以此襯托大國軍隊的赫赫軍容;繼而筆鋒一轉寫他的隱憂,在景語、情語的快速轉換中,寫出了這位軍官在“王事多難,維其棘矣”的危急關頭對王朝命運的憂慮,為下文歌頌其義無反顧地置身于“不遑啟居”、非生即死的抗敵前線埋下了伏筆。
戰(zhàn)爭從未讓女人走開。許穆夫人被稱為我國第一位愛國女詩人,據(jù)傳她所創(chuàng)作的《鄘風·載馳》一詩描述她聽聞宗國被狄人破滅,沖破禮法的限制,立即奔赴漕邑吊唁。她還以巾幗不讓須眉的政治眼光,提出了借助大國以驅逐強狄的復國方略。全詩展示了她堅強的性格、卓越的見識,以及為了拯救國難而不顧個人得失、不惜貢獻全部力量的無私品格?!缎l(wèi)風·伯兮》則從一位思婦的視角切入,寫她眼中的丈夫為“邦之桀兮”,手執(zhí)長殳,戰(zhàn)場上沖鋒在前,“為王前驅”。這位被家中妻子日思夜想的人,不正是孔子所頌揚的“能執(zhí)干戈以衛(wèi)社稷”的愛國英雄嗎?能被如此英雄愛上的,又該是何等靚麗的女子?思婦即使因想念成疾而無心裝扮、“首如飛蓬”,讀者仍能想象出她光彩照人的外表美。同時,還能從她“誰適為容”的堅貞不二中,充分感受到她戀家愛國的心靈美。
二、向往和平
中國古代的農(nóng)耕文明在孕育“安土重遷”“耕讀傳家”的社會心理的同時,也孕育了反對窮兵黷武、追求和平主義的民族意識。《詩經(jīng)》對此已有充分反映?!吨茼灐匪盏摹蹲谩贰痘浮贰顿l》等《大武》樂章當作于《詩經(jīng)》創(chuàng)作年代的上限——西周初期,其主旨是歌頌文王、武王給天下帶來安寧,而非宣揚暴力?!吨茼灐r邁》也應該是西周初期的作品,詩中寫周武王在滅商后能“載戢干戈,載櫜弓矢”(意即收起干戈兵甲,將強弓利箭裝入袋子),以示不復用兵,民眾從此安享太平。正因文、武二王的思想行為是符合農(nóng)耕社會廣大民眾最大愿望和根本利益的,他們才被視為明君,美名傳頌不衰。
軍人對農(nóng)耕生活的重視、對美好家庭關系的追求,是《詩經(jīng)》彰顯和平理念的重要方式?!夺亠L·東山》寫一位士兵在戰(zhàn)后歸鄉(xiāng)途中,思緒被蒙蒙細雨牽動著在不同時空中穿梭翻飛,其中第二章寫他思念家鄉(xiāng),希望回歸田園,躬耕壟畝,但又不禁擔心在戰(zhàn)爭的沖擊下,故鄉(xiāng)已不復往昔,想象中的景象是“果臝之實,亦施于宇。伊威在室,蟏蛸在戶。町畽鹿場,熠耀宵行”,真是遍地荒蕪,滿目凄涼!但即使如此,他仍聲稱“不可畏也,伊可懷也”,無論世事如何變遷,都不能改變他對安穩(wěn)有序的田園生活的依戀。再看《邶風·擊鼓》,在這首從軍題材的詩作中,竟出現(xiàn)了深摯感人的愛情誓言——“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詩歌主人公在征戰(zhàn)之余,預感到自己或將被戰(zhàn)爭魔鬼吞噬。此時他難忘當年對妻子的承諾。那是多么溫馨、多么美好的時刻,他真不想食言啊!和平環(huán)境中的人們能夠過上“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的幸福生活,正是無數(shù)軍人犧牲生命換來的,歲月變動不居,而此理亙古長存。
戰(zhàn)爭是需要付出高昂代價的一種人類活動,與之如影隨形的是生命的消亡、家國的毀滅。只有那些經(jīng)歷過戰(zhàn)火洗禮的軍人,或許才能更為深切地體悟和平生活的珍貴。據(jù)《世說新語·文學》記載,南朝名將謝玄被問到《詩經(jīng)》“何句最佳”,他答以《小雅·采薇》中的“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4句。在“楊柳依依”的美好春日,詩歌主人公告別親人,踏上征程。此別或是永別,離愁別緒充滿心田。戰(zhàn)場上他由春到冬,九死一生,歷盡艱辛,最終幸運地凱旋返鄉(xiāng)?!坝暄笔鞘捝C殺的冬景,如王夫之所析——“以哀景寫樂,一倍增其哀樂”(《姜齋詩話》),加倍襯托出了他戰(zhàn)后生還的歡樂。這4句詩何以會得到謝玄的激賞?大概就在于作為淝水之戰(zhàn)的前敵指揮,他深知打敗強敵、重享和平的不易,因而對這種“別有一番滋味”的蘊含了軍人悲歡情感的詩句情有獨鐘。
三、崇文尚武
《吳子·論將第四》說:“夫總文武者,軍之將也”。能文能武、文武雙全,為中國歷代軍人所追求。然而該理想范式的倡導者并非始自吳起,因為其實《詩經(jīng)》便已出現(xiàn)了標舉這一思想的詩句。作于周武王時期的《周頌·雍》,以“文武維后”頌揚周王既有文德又有武藝;作于周宣王時期的《大雅·崧高》和《小雅·六月》,則分別以“王之元舅,文武是憲”“文武吉甫,萬邦為憲”,歌頌宣王之舅申伯與名臣尹吉甫的文韜武略,說他們是世人稱頌的楷模。這說明早在《詩經(jīng)》時代,文武兼具而非偏執(zhí)一端,已是評價人物的重要尺度。
《詩經(jīng)》所崇之“文”,其核心要義為德,它是一種合乎周朝禮樂文明要求的精神品質?!洞笱拧せ室印繁碚梦耐蹙哂小熬刺毂C瘛钡拿赖?,對待民眾“不大聲以色”(意即不疾言厲色),治理家邦“不長夏以革”(意即不用鞭棍),能夠“順帝之則”,遵循天意。這是文王的制勝之本,是他討伐密、崇等國而大獲全勝的緣由所在。《大雅·江漢》強調(diào)宣王君臣是靠德行安撫民眾而非以武力征服淮夷,如末章以“矢其文德,洽此四國”兩句,頌揚宣王能施行德政,使四方協(xié)和,天下安定?!缎⊙拧な蛎纭返氖渍乱浴捌M芃黍苗,陰雨膏之”起興,暗喻召虎善待筑城軍民,能像雨露滋潤禾苗一樣滋潤眾人心田。修明文教,振德?lián)崦瘢对娊?jīng)》戰(zhàn)爭詩所揄揚的這種思想,可視為孔、孟所倡導的“遠人不服則修文德以來之”(《論語·季氏》)、“仁者無敵”(《孟子·梁惠王上》)等理念的先導。
《詩經(jīng)》所尚之“武”,是一種經(jīng)過“周禮”浸染而濾掉了野蠻嗜血之風的勇猛氣概。《大雅·常武》歌頌了周宣王平定徐國叛亂,詩題中的“常武”二字意即尚武,但作者對王師戰(zhàn)斗精神的彰顯,不是通過血腥搏殺的寫實筆墨,而是以頗具詩情畫意的一系列比喻,即“王旅啴啴,如飛如翰。如江如漢,如山之苞。如川之流,綿綿翼翼”,鮮明生動地表現(xiàn)了出征部隊的行動迅捷、勢不可擋。《小雅·采芑》敘述方叔南征荊蠻,同樣沒有描寫敵我雙方交戰(zhàn)的殘酷場面,而是將寫作重心放在渲染軍容軍威上,如以“戎車啴啴,啴啴焞焞,如霆如雷”,寫戰(zhàn)車奔馳,隆隆聲響,好似霹靂雷鳴;以“鴥彼飛隼,其飛戾天”比喻方叔的英勇無畏。種種筆墨疊加,說明了方叔率領的軍隊是如何以“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的方式完勝敵人的?!肚仫L·無衣》是一首威武雄壯的戰(zhàn)歌,彰顯了秦軍排山倒海般的力量,令敵人聞之膽寒。但這首最能彰顯秦人尚武習俗的詩作,以豪邁口吻訴說的不是窮兵黷武征服天下,而是戰(zhàn)友間同生共死的手足之情,詩境超拔,氣派非凡。
四、抒寫兵心
《詩經(jīng)》標志著我國古代詩歌的輝煌起點,很多詩作實踐了“饑者歌其食,勞者歌其事”的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理念。所謂“饑者”“勞者”,很大程度上即是不同時代的平民百姓和普通士卒,而《詩經(jīng)》正是這樣一部直面抒寫士卒心聲的文學經(jīng)典?!缎⊙拧げ赊薄凡粌H袒露了普通士兵“采薇采薇,薇亦柔止。曰歸曰歸,心亦憂止”的思鄉(xiāng)念家之情,更贊頌了他們“豈不日戒”、時刻準備戰(zhàn)斗的軍事素質,以及“豈敢定居”、不圖安逸的高尚品格。如果說《采薇》詩中有對士卒在戰(zhàn)場上“象弭魚服”、勇于戰(zhàn)斗的“大寫意”,那么《小雅·漸漸之石》則有呈現(xiàn)士卒東征情境的“工筆白描”,它用感人肺腑的筆觸,書寫了在“山川悠遠,維其勞矣”的艱苦環(huán)境下士卒日夜辛勞、盡忠職守的犧牲奉獻精神。正所謂“光榮在于平淡,艱巨在于漫長?!逼鋵?,我軍廣大基層官兵的現(xiàn)實生活亦如《漸漸之石》所描述的那樣,他們遠離繁華市井、告別溫馨家庭,常年駐守在高山海島、大漠邊疆,他們爬冰臥雪、飽經(jīng)風霜,卻用日復一日的堅守和默默無聞的付出,頑強地守衛(wèi)著祖國的萬里河山,他們是不同時代里同樣可敬可愛的英雄人物,當然也是軍事文藝作品贊頌和歌詠的永恒對象。
《詩經(jīng)》開辟了中國古代軍事文藝貼近現(xiàn)實、貼近兵心兵情的康莊大道。習主席在文藝工作座談會上特別提及“《詩經(jīng)》中反映農(nóng)夫艱辛勞作的《七月》、反映士兵征戰(zhàn)生活的《采薇》”等作品后,談到了“一切轟動當時、傳之后世的文藝作品,反映的都是時代要求和人民心聲?!绷曋飨€在中國文聯(lián)十一大、中國作協(xié)十大開幕式上的重要講話中強調(diào):“廣大文藝工作者不僅要讓人民成為作品的主角,而且要把自己的思想傾向和情感同人民融為一體,把心、情、思沉到人民之中,同人民一道感受時代的脈搏、生命的光彩,為時代和人民放歌?!避婈犖幕ぷ髡咧挥袀鞒?、弘揚好《詩經(jīng)》現(xiàn)實主義的優(yōu)良傳統(tǒng),時刻秉持“為人民大眾而歌、為基層戰(zhàn)士而寫”的創(chuàng)作理念,才能真正創(chuàng)作出無愧于時代、無愧于官兵的優(yōu)秀文藝作品。
“不學《詩》,無以言?!保ā墩撜Z·季氏》)從孔子的這兩句話,可以透視《詩經(jīng)》對于古人文化心理結構所曾產(chǎn)生的巨大影響。作為我國第一部詩歌總集,《詩經(jīng)》不僅開辟了獨具民族特色的詩歌發(fā)展道路,也奠定了包括軍事文化在內(nèi)的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思想基石。它將“忠貞愛國”“向往和平”“崇文尚武”“抒寫兵心”等理念深深根植于中華民族的精神血脈之中,為新時代強軍文化事業(yè)提供了深遠厚重的思想資源和歷久彌新的精神動力。
(作者單位:國防大學軍事文化學院)
編輯:廉穎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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