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步文

懂事起，我就知道，在東陽城里有門親戚，是奶奶的親姐，我得稱呼姨婆。她老人家長啥樣？家里怎么樣？我不知，沒去過。

20世紀70年代中期，操勞了大半輩子的爺爺，嘔心瀝血建起了三間一居的沙墻兩層新屋。

一個周日，爺爺叫我執(zhí)筆寫信，邀請姨婆一家來鄉(xiāng)下住幾天，以往房子不夠，如今可以安居。

我寫好后，一字一句讀給爺爺聽過，他認可后裝入信封，再寫收信人地址和姓名。我這才知道：姨婆一家住在紅椿巷，我也知道了姑媽的名字。

過了一段時間的一天上午，我爸沒出生產(chǎn)隊的工，推著獨輪車出去了，我還以為又是去為爺爺所在商店送貨去了。中午我放學(xué)回家吃飯，見有位白發(fā)奶奶坐在八仙桌邊，與爺爺交談甚歡，奶奶在灶頭炒菜，神態(tài)與往日不同。

爺爺叫我過去：“這位是城里的姨婆，快叫?！蔽毅读藭S后大聲叫了：“姨婆?！币唐潘恍Γ骸班?，長得不錯，底子不錯。”

我轉(zhuǎn)身就跑開了。原來，爸早上是過白溪江到孫宅接姨婆去了。初見，我就被姨婆的氣場給鎮(zhèn)住了。姨婆與我奶奶長得像，但又不同。農(nóng)村老奶奶我見得多了，姨婆坐在那里，自然而然就有那種大家閨秀的氣質(zhì)與風(fēng)范。

后來，爺爺要退休，準備讓叔叔頂職，爺爺進城辦事帶上了我。第一次進城，第一次上姨婆家，心里有點忐忑又有點小激動。

坐客車到汽車站，七拐八彎，第一感覺就是城里太大了，比咱村大太多了。終于看到了紅椿巷路牌，跟著爺爺進入一個院門，有個小天井，有戶人家門口掛著珠子簾。爺爺中氣十足地朝著門喊了聲姨婆的大名，就掀開簾子進去了。

這回，我又見到了姨婆，還有姑媽和姑父、他們的三個女兒。當(dāng)然，表叔一家也見到了。

我雖然有點拘束，但性子野，里里外外早就看了一遍，留給我的印象就是：整潔、清爽。那三位表姐妹初次見面，覺得都漂亮、文靜，知書達理。

午飯后，姑父陪爺爺去辦事，怕我跟著搗蛋惹事，叫我安靜待著。姨婆看我無聊，叫表妹帶我去看電影。第一次進入電影院，有些無所適從。心里暗暗嘀咕：城里人真講究，看個電影也要蓋這么高大的房子，居然比我們村校的教室都大，還悶得慌。不像咱村里放電影，空曠的曬谷場，小伙伴們各自搬條凳子搶位置，趁換片子時還能摔兩跤玩玩。不過，我到城里電影院看了電影，夠我在小伙伴跟前吹噓半年了。

回到姨婆家，爺爺還沒回，我閑得無聊，四處走動，天井里的一個直徑20多公分的水缸吸引了我。水缸內(nèi)有水草，還有長著夸張眼睛、肚子、尾巴的魚。池塘、渠道、溪流里的大小魚蝦我見得多抓的多，就沒見過這種奇形怪狀的。我問表妹這是啥魚？她說是金魚。能吃嗎？好吃嗎？味道如何？面對我的不解，表妹忍不住笑了，她說這魚是觀賞的，不是養(yǎng)來吃的。

勞心勞累養(yǎng)的魚，居然不是吃的。我當(dāng)時理解不了。

也許是表妹跟姨婆、姑媽講了金魚的事，次日上午我們回鄉(xiāng)下時，姨婆給了我一個杯子，里面有幾條金魚。姨婆知道我家天井里有兩個大水缸，讓我?guī)Щ厝ヰB(yǎng)著玩。

怎么養(yǎng)金魚？也許姑父已跟爺爺介紹過了?；氐洁l(xiāng)下后，爺爺叫我把一個水缸的積水全舀出去，先將一個酒壇倒著放入水缸，酒壇上再放一個菜盆，爺爺還要我到溪流連根拔來水草，根部綁了石頭，放進缸底，再倒入我從水井挑來干凈的水，蓋過菜盆，雙手將那個杯子整個沒入水中，金魚愉快地從杯中游出。爺爺切了一小塊豆腐，放在菜盆上，作為金魚的食物。

金魚居然被我們?nèi)B(yǎng)活了，而且大量繁殖，后來兩個水缸里都養(yǎng)了金魚。連晴的日子，村中水塘邊會有紅色的蜉蝣，我一個一個水塘去打撈，金魚特喜歡吃。奶奶還到村口大樟樹下擺了幾個臉盆售賣，那時期周邊村已有第一批退休工人干部回村養(yǎng)老，喜歡侍弄金魚花盆之類。據(jù)說，奶奶收入還不錯。

記憶中，姨婆來鄉(xiāng)下我共見到過三次。第二次，是爺爺七十生日，我家從來不辦生日宴的，姨婆還是來了。這回，是我護送回城的。我爸推著獨輪車送姨婆到孫宅，我攙扶著登上客車，待姨婆坐定我就站在她身邊，盡管后面有座位。因為通往農(nóng)村的班車，乘客帶的東西難免會有雨傘、扁擔(dān)等硬物，碰到我沒事，碰到姨婆那就不行，老人家不能有絲毫損傷。

第三次是爺爺故去，年事已高的姨婆又來了。她坐在靈堂邊，所有的親朋、村鄰都對她恭恭敬敬的。

后來，我在城里就業(yè)，有空就會去看看姨婆。特別是爺爺故去，奶奶每年都要進城一次，姐妹相聚，我也自然去得多，陪老人家聊聊。

我向來脾氣倔，一路走來，曲曲折折，苦悶難解時，就會去找善解人意的姑媽，每次她都會耐心開導(dǎo)，多次給予我?guī)椭⒁龑?dǎo)和推薦。

姑媽看似普通家庭婦女，其實絕非一般。20世紀50年代東陽中學(xué)的優(yōu)秀畢業(yè)生。后來，姑媽與姑父結(jié)了良緣，風(fēng)雨同舟，相敬如賓。表姐說：“我們從小到大，從沒見過爸媽紅臉吵架?！?/p>

說起姑父，也是傳奇般。他14歲從老家參軍，成長為一名軍醫(yī)，轉(zhuǎn)業(yè)到磐安縣大盤衛(wèi)生院，后調(diào)到東陽商業(yè)醫(yī)院工作。我因吃壞肚子等，還曾多次找姑父看診。姑父平時話語不多，為人樸實，與姑媽一道孝敬姨婆，培養(yǎng)三個女兒。如今，三個女兒都家庭幸福事業(yè)有成。尤其是大女兒，是大學(xué)教授。

姨婆老去后，姑媽、姑父隨女兒們到杭州生活了，見面的機會就少之又少了。

前一個周五接到表姐電話：“明天請你吃長壽飯?！蔽译[隱感覺不對：“啥意思？”“我爸沒了。”

我買了點水果趕到他們所住的賓館，見到姑媽一大家子，還有表叔一家。

我雙手握住姑媽的右手：“姑媽，保重啊！”她淚眼模糊，泣不成聲。

姑父是一個月前在杭州安詳離世的，姑媽說：“你姑父胃癌胃切除已14年了，享年九十，不容易啊不簡單??！”我說：“德者壽！”

我又失眠了，一夜沒睡好，當(dāng)年與姨婆、姑父等相處時光歷歷在目。

按東陽風(fēng)俗，年過八旬故去就屬于喜喪。圓滿辦理姑父的喜喪后，飯間我對姑媽說：“百歲壽宴得請我??！”頓時，滿桌笑開。

一般來說，親不過三代。但我與姑媽家，顯然是遠親更親。

（作者單位：浙江省東陽市公安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