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法律文化

□ 殷嘯虎 （上海社科院法學(xué)研究所）

在中國古代，婚姻訴訟可能是民事訴訟中最多的訴訟之一，尤其是明清時期，僅在各類話本戲劇和筆記小說中，就記載了大量的婚姻訴訟的故事。然而，由于這類訴訟基本上都是由州縣衙門審理的，因而很少被收入那些重要的案例集中，大量的是散見于地方的檔案文書中，使人們很難了解其真實情況，以至于在一些法律史的書籍和相關(guān)文章中，都是通過援引戲劇小說中的故事來介紹這方面的訴訟。其實，在明清時期的訟師秘本中，就收錄了不少州縣衙門辦理的婚姻訴訟案件，從中也可以了解這類訴訟的大概情形。

訟師秘本是一種“構(gòu)訟之書”，它通過對大量的州縣衙門辦理案件的分析和介紹，傳授訴訟知識和技巧?，F(xiàn)存最早的訟師秘本是明朝萬歷年間的《蕭曹遺筆》《折獄明珠》和《蕭曹致君術(shù)》等，清朝的訟師秘本，如《法家新書》《刑臺秦鏡》和《法筆驚天雷》等，基本上都是明朝訟師秘本的延續(xù)和發(fā)展。訟師秘本中收錄的婚姻訴訟案件類型有多種，但比較集中的主要是兩類。

一是關(guān)于爭婚及改嫁類的訴訟，這也是訟師秘本中最多的婚姻類訴訟案件。明清時期婚姻關(guān)系確立的基本憑證就是媒妁和聘儀，這也是州縣衙門處理婚姻案件的主要依據(jù)?！洞竺髀伞泛汀洞笄迓衫返摹稇袈伞せ橐鲩T》“男女婚姻”條都規(guī)定：締結(jié)婚姻關(guān)系要寫立婚書，依禮聘嫁，“若許嫁女，已報婚書及有私約，而輒悔者，笞五十。雖無婚書，但曾受聘財者，亦是。若再許他人，未成婚者，杖七十；已成婚者，杖八十。后定娶者，知情，與同罪，財禮入官；不知者，不坐，追還財禮，女歸前夫。前夫不愿者，倍追財禮給還，其女仍從后夫。男家悔者，罪亦如之，不追財禮”。但事實上的情形是非常復(fù)雜的。黃六鴻在《?；萑珪分芯驼f：“夫婚姻以媒妁為憑，亦有雖媒妁而實非媒妁者；以聘定為據(jù)，亦有雖聘定而實非聘定者。若皆執(zhí)以為詞，吾恐爭端所自起，而伉儷亦終非佳偶矣?！?/p>

首先，一旦訂立婚書，就表明婚姻關(guān)系確立，不得隨意悔婚。在《折獄明珠》中，就有這樣一起“告退親”的案例：周璁之父與沈任之女桂英自幼定親，后周璁之父去世，周璁嫖賭傾家，以致“產(chǎn)無寸土，瓦無片留”，沈任當(dāng)然不愿意再將女兒嫁給他，便將周璁找來，要他寫下退親文書。周璁不干，一紙訴狀告到了縣衙。龔知縣認為，沈任逼寫退婚書，遣女另嫁，是“壞法亂紀”；縱使周璁沒有出息，那也是桂英的命數(shù)，并不是解除婚姻關(guān)系的理由。因此，擬判沈任徒刑（按照明清法律規(guī)定，徒刑以上的案件要報知府以上衙門判定），桂英則仍判給周璁為妻。而根據(jù)法律，沈任的行為屬于“再許他人，未成婚者”，依法也就是杖七十而已。

但是，如果已經(jīng)退婚并收回婚書，那么婚姻關(guān)系便不再成立。在《蕭曹致君術(shù)》中，就記載了這樣一起羅光告藍龍奪妻案：羅光原聘吳中之女吳招使為妻，后又解除婚約，領(lǐng)回聘財，焚毀婚書，吳招使另嫁藍龍，并生育了兩個孩子。后來羅光又去縣衙控告藍龍奪妻，縣衙審理后認為，羅光已經(jīng)焚毀婚書，同吳招使之間已無婚約，現(xiàn)在因自己貧困，想借此敲詐，因此判其杖刑。

當(dāng)然，如果丈夫長期在外沒有音信，妻子可以要求離婚，另行改嫁。清朝的新刻《法筆驚天雷》引條例規(guī)定：“五年無故不娶及夫逃亡過三年不還者，并聽經(jīng)官給執(zhí)照，別行改嫁，亦不追財禮?！笔聦嵣希⒉灰欢ㄌ油?，只要夫妻分居超過三年，就可以作為離婚改嫁的理由。在《折獄明珠》中就有這樣一起案例：朱正娶韓女為妻，婚后夫妻反目，岳母將女兒接回娘家。打了三年官司，最終縣衙判令韓女改嫁，后韓女另嫁他人。八年后，朱正又去縣衙告岳母重嫁，縣衙判韓女歸后夫，財禮給還朱正。

此外，雖然法律規(guī)定婚姻關(guān)系的成立要有婚書及私約，但如果私約缺乏證據(jù)，那么是否認可其婚姻關(guān)系就要看衙門的認定了。在《蕭曹遺筆》中，就有這樣一起“告重嫁”的案例：王某父親生前曾與好友岳太割襟指腹為婚。后王父去世家貧，岳家將女兒另嫁富豪張丙為妻。王某不服，去縣衙告狀。但錢知縣認為，當(dāng)初訂婚時并無媒人在場，而且“割襟無字，似難準憑”，但看在王某“貧不能婚”的份上，由被告給其白銀十兩作為補償，岳女則判歸張丙。

二是關(guān)于違律為婚的訴訟。明清法律關(guān)于違律為婚的行為規(guī)定是很明確的，如同姓為婚、尊卑為婚、居喪嫁娶等。凡是違律為婚的，不僅婚姻關(guān)系無效，還要依法追究其刑事責(zé)任。例如，丈夫死后應(yīng)服喪三年（二十七個月），如果喪期未滿就改嫁的，要杖一百，并判其離異。在《折獄明珠》中，就有一起“告匿服嫁娶”的訴訟：某人侄子去世后，侄媳新寡，在舅舅主持下，嫁給了呂俊六。某人不服，要求縣衙判其離婚。呂俊六則辯稱自己對喪服未終之事并不知情。最終縣衙依法判令兩人離異。

而在明清時期違律為婚類型的案件中最為普遍、同時爭議最大的，大概莫過于姨表（姑表）兄妹為婚，即通常所說的中表婚了。在明清時期的小說戲劇中，這類中表婚的情形是非常普遍的，如人們所熟知的《紅樓夢》中的賈寶玉同林黛玉、薛寶釵。雖然從《唐律》開始，就明確禁止這種中表婚，但實際執(zhí)行的效果如何，一直是有爭議的。陶希圣在《中國政治思想史》的注釋中就認為：“唐初李義府為相，以法令禁止中表婚，此令后定為律，明清律尚存其條文，但實際上，此條文未實行于社會?！倍鴱脑A師秘本的記載來看，這類婚姻一旦告到衙門，是要依法追究責(zé)任，并解除其婚姻關(guān)系的。《折獄明珠》中就有一起“首親屬為婚”的案例：弟媳將次女許配給自己的內(nèi)侄，但哥哥認為弟媳的行為違反了“舅姑姊妹，律禁成婚”的規(guī)定，向縣衙舉報?？h衙認為，姑表兄弟姐妹之間“律禁成婚”，因此，不僅判其“離異，財禮入官”，而且還“依奸論，擬徒（刑）”。